老少年

老张今年五十岁了，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古怪的老头。他几年如一日的考究中山装，重要的日子戴顶八角帽，倒也是体体面面的一个小老头。

自打老伴心梗去世，老张那朽木似的国字脸，就再也找不到丝毫喜色。儿子又在去年成了家，跟儿媳定居在一百公里之外的城市，留下老张一人，照料着偌大的房子，一个花园，和三只狸花猫。

儿子时不时寄一大箱滋补药品来，可老张除了箱子底下那几张小孙子的照片，他什么也不留下。逞着强，咬着牙，搬起快递箱，在快递小哥诧异的注视下，老张退还这整整一箱家什。脸涨得紫红，干瘪的胸腔起伏着，发出鼓风机一样的声响。老张倚在门框上，“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这小子寄这些做什么，真当我老了，是不是？”此时他的活像一根干树枝，梗着脖子不肯倒下去。

老张可是实打实的在黄土里长起来的，农活做的极漂亮。早些年，他的园子齐齐码码地种满了时令蔬菜。只见他双手将宝贝铁铲杵进土里，干干净净踏上铁铲上缘，那土便“刷”一下松垮下来。他眼里掠过得意的神色，随手拔起来水灵灵的蔬菜，就像年轻时当兵那样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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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张越来越不记得这些零碎的东西，手脚也没这么麻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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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上几铲子歇上好半天，这菜不是种错了，就是忘了浇水，用错了肥。老张心里是怕的，他怕老，可他更怕的，是作为一个父亲，还要给儿子添麻烦。这些年来，儿子几乎是求着他，给他请个家政保姆，或者搬过去一起住。老张倔强得像驴似的，一个“不”字就回复，只在电话挂断后，默默靠在沙发上，轻轻摸着那只油光水滑的大猫：“咪咪啊，你说，我是不是真老啦？”

这天晚上，老张收拾完客厅便睡下了。在梦里，时光倒退，一切都回到的最初的模样……他梦见自己打下来一只有着褐色羽毛的麻雀；梦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在无比开阔的田野上飞驰；梦见自己种的麦田又丰收了……老张觉得自己身子里那腔热血又沸腾起来了……

梦醒，阳光落在老张褶皱的眼皮上，他从一片金红里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凝视着镜子里老去的容颜。不！这双手仍有力量，面孔仍有棱角！他眼里燃起只属于青年人的火焰，飞也似的下床，想起今天老朋友约他出去钓鱼，这次老张可不会爽约了。

老张蹬上自行车，少年一样雀跃着。

冰雪初融，寒冬已去，春风掀起他的衣角。茫茫春色里，烈烈起伏一片海，清脆的鸟鸣声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林荫道上的少年。

老张再也不怕老了，他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