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交错地流进破碎的琴身
因为价值连城,我被不同的手所传递、弹奏着,游走于贵族与皇室之中。
金银丝绸包裹着我,让我万分厌恶,我能感觉到浑浊的钱腥味正熏陶在每一根弦上,淹没了我的古色古香。
“焚琴煮鹤”,这便是我对那些无知贵族的比喻词。
作为“圣人之器”,我是凌风傲骨、超凡脱俗的,我既不是有钱人炫耀的财富,也不是琴师赚取银币的工具。和清、淡雅的音律渐渐被磨平,漆面变得黯淡无光。
最后,我又到了一位琴师手中,他叫俞伯牙,是传说中最杰出的琴师。我沉默已久的感情泛起一丝波澜。
我就要见到他了。
风吹过,门被迫发出声响,走进了一名青年,朴素的茶色丝绒长褂毫不加任何装饰,青色的几条纹路交织在他雪白的衣襟,清秀纯净又不少艺术家的高贵与非凡,他上前来轻轻抚摸着我的琴身,眼里是数不清的喜悦、爱慕。他深情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出去一会儿,又立刻回来了,他就这样把我带走了。
我跟随了伯牙一段时间,便深深沉浸在他飞翔的琴技中,行云流水举重若轻,他完美地演绎了我的本质,琴弦上燃烧着的古琴之魂,每一次拨弹琴弦、按弦取音,他有力的指尖穿梭在琴弦之中,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我早已如痴如醉。
不是琴成就了他,是他成就了琴。
每天晚上,我都相伴与伯牙在庭院里望月,月是雪白的,夜是漆黑的,两道交错在伯牙身上,就变成了灰色的。今天我感到很奇怪,他不再弹琴了,只是默默地喝着一小杯酒,脸上的苦涩不亚于酒的浓烈,我很想安慰他,可又发现那是多余的。
第二天,伯牙带着我乘船旅行,我很高兴,因为我万分期待着他能再次带给我艺术的享受。
云间突然劈开一道银色的闪电,天像漏了网一样下起了倾盆大雨,船只好停在一座山边避雨。雨雾轻轻地给山拉上一层青纱,朦朦胧胧,江的清与山的翠合为一体,波波粼粼。真美!
我看到了伯牙眼中流溢的光彩,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木板上,铺上席子。
他的手指一扬一落,拨动了第一根琴弦,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幽旋律,独特的音韵慢慢悠悠地蔓延而来,把我带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境界。我仿佛置身于山间的流水中,细小的雨丝带着淡淡泥土的香味落在我身上,清爽消除了我所有的不快。雨渐渐大了,先是几滴豆大的雨点打在水面上,接着,雨点们很快占据了这个舞台,它们开始放肆地舞蹈着、跳跃着,“噼噼啪啪”,溪流碰撞在几块巨石上,一个回浪横扫水面,形成了漩涡,漩涡又被打了回去,一浪拍一浪,一浪回一浪,发出巨大的响声,如蛟龙怒吼。
我突然一阵异样的颤抖,崩掉了一根弦。
这是琴师的感应,说明附近有人在听琴。
我看到他惊喜地走出船外,许久,带了一名砍柴的樵夫回来。
那樵夫真瘦,宽松的白色袖口远看空空如也,近看就像两根枯竭的树干,真想不明白这个樵夫是怎样拿动斧头的。
伯牙和那樵夫互通姓名后,我才得知樵夫名叫钟子期。
子期立即表示洗耳恭听。
伯牙便即兴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请子期辨识曲中之意。弹到雄壮高亢的时候,子期神往地赞叹道:“多妙啊!这琴声,表达了泰山的巍峨雄伟!”琴声到了后段,旋律变得清新流畅,子期闭上双眼,享受着“流水”带给他的欢悦,他说:“后面这段琴声,我看到了多么浩荡的江水啊!那样一望无际,我真想踏上一支渔船,到江水中欣赏欣赏。”
伯牙淡淡地笑了,只有我才知道他有多么激动和佩服。他对子期说:“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懂得我的心声,在这《高山流水》之中,我要觅的知音就是你啊!”
我很快乐,因为优秀的主人不再会愁苦地独自喝着烈酒望月倾诉。
伯牙邀请子期留下来吃过晚饭,两人谈得越来越尽兴,越来越投机,他们还结拜为兄弟,可太色已暗,他眼里的热泪在翻腾,就如那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紧紧地拥抱了子期,又说了很多话,我只听到一句,他说,明年初秋会再次来到这里,为子期弹琴。
一年期间,我明显得感觉到伯牙弹奏古曲时的那份激情、尽兴、快乐,弹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黎明醒,静悄悄。
他用干净的布小心地擦拭着我,我仰角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作曲太过劳累而苍白干燥的肌理,少许凌乱的碎发垂在他的眉角,琴身映出他的脸,他喃喃着什么:“……知音……你要等我………”
我霎时间明白过来,今天是他与樵夫子期约定的日子。
伯牙带着我来到高山江边,等来等去,也不见子期来赴约,于是他谈了几首曲子想召唤知音,可是子期连影子都没看到。
他很慌张,不拿伞便冲出船四处打听,最后却从一位老夫口中得知了一个如雷劈般的讯息——子期在不久前病逝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要把坟墓修在江边,到八月十五相会时,好听俞伯牙的琴声。
他听了老夫的话,虚弱地站在大雨中,被偌大的雨点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头发被雨水弄潮弄湿,白色的衣衫紧贴在他的后背。
我的心也跟着抽抽地疼,我明白他的苦、他的累,他的努力、他的期待。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心情,因为他的表情与平常无异,依旧是那么平淡,只是他的眸子不再充满向往,反而有些清冷,清冷得让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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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也变冷了,一时间我有点失魂落魄。“眼泪”这个词也无法概括他现在的情绪,天涯何处觅知音?他心灵的伤口再次裂开,扯出长长一道疤。雨让他的表情模糊,我看到的只有阴影。
带着点点哀伤,他轻轻地走到子期的墓前,把我漫不经心放在地上,我感到一阵刺麻。
他开始弹奏起初遇子期时的那首曲子——《高山流水》
音律依然流畅,却异样凄楚、悲凉。他的脸是平静认真的,手指轻快又僵硬,我看到他有些单薄的背在轻轻颤抖。我看着伯牙,一点也没有注意他的琴声,这曲子我听过无数遍,这是最后一遍了吧。
弹完,伯牙缓缓地站立起来,手指猛地抽过琴弦,把我摔碎在地上。
我并不惊讶,这是他的选择。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雨好大。
雨水交错地流进破碎的琴身,一条蜿蜒的爬痕,看起来像是琴在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