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的春水

小雅住的村子就在山坳里，村前是条很宽的河，即使是在久不下雨的季节，河水也从未干涸过。村里老人说这条河没有尽头，河水流向很远的地方，最后是要通向大江大海的。此刻，小雅就坐在河边的枯草上，默默地看着这返春的河流，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沉默着、浅笑着对着宽阔蜿蜒到很远的河。

融冰破土的季节，河水中还有些许冰没有化，大块头的，河水冲不走，就这么在水上漂着。河边的柳树似乎要抽芽了，柔弱的枝条上，串着一串细小的黄绿色的点儿。几个调皮孩子在树下比赛打水漂，拿小石子儿侧着身子，看着小石子平稳地划过水面，落在冰上会掷地有声地弹到下一处，掠过水面的会留下一圈圈涟漪，一串声音和一条涟漪之后，到了终点的小石子或掉进水里或落在冰上，孩子们也是据此分出胜负。小雅看着，这就是她的童年，她也曾经在这条小河上投下过石子，但却不是比赛，是她大她四岁的青梅竹马的哥哥大坤教给她的，大坤总是笑她笨，喜欢拍她的头顶。

远远的来了四五个妇女，端着盆子，调笑着，笑声很爽朗，随着料峭的春风吹到很远，和河水一样悠远。她们在小雅的身边坐下，和小雅打了招呼，小雅浅笑着回应。仿佛小雅是块顽石，会在固定的时间长在这里，她们习惯了小雅的存在，也习惯小雅的安静，更不介意小雅在一旁听她们谈话和随她们笑。小雅屈着腿，下颚抵在膝盖上，看着河水浆洗衣服的泡沫在水面上漫无目的的铺开，每一颗被阳光染成了五颜六色的泡泡都如同儿时的内置花纹的玻璃球般美丽。

再过几日两岸的杏花、桃花等很多花儿都会竞相开放，那个时候小雅就会在河边吹起风笛，人间四月的暖风也会把花瓣儿吹到河里，儿时的曲调儿随着落满花瓣的一河春水漂流。杨絮漫天飞舞着，鬓角的刘海也扬起，柳条也舞动起来，孩子们的笑声就在她身边绕着。曲罢，她笑仰望天空，蔚蓝的天空荡荡的，太阳就照在脸上，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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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很多同学都留在了大城市，唯独小雅选择了回镇上工作。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她总对旁人说离家近，方便照顾父母。一开始父母是不同意的，先是激烈的争吵，又是一段时间的冷战，后来的一天夜里，二老看着咆哮大哭的醉醺醺的女儿心软了、妥协了。小雅记得那晚父亲疯了般地把她拉到小河边，使劲地打她的后背，然后陪着她哭到半夜。大如银盆的满月无声的印在河中央，她的哭声在夜晚里显得格外瘆人，泪水如同那蜿蜒的河水总也流不尽。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一旁的父亲无计可施地坐着，嘴里和鼻子里都吐着烟卷，脸上的表情在就在袅袅的烟雾后面扭曲着，痛苦地裹进烟雾里。那晚，她和父亲都用各自的方式，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直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沉默着走进家门。她看到灶台前的母亲正在给他们煮面条，硬邦邦的面条在放入开水的那一瞬，变得绵软柔韧，又在冒泡的开水漩涡中翻滚起来，母亲被烟雾呛到，默默拎起衣角擦拭着眼睛。

似乎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变得更加安静和沉默，如同欢快的小溪汇进河水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镇里的工作清闲，她充分发挥自己所学的畜牧学专业特长，在离村子很远的小河边上承包了十亩地，开办了养猪场。好好的一个姑娘，又是大学毕业，放着大城市的工作不干就已经让人大跌眼镜了，居然还要在村子里养猪，以后怎么嫁人？因此，筹建初期，她的同学、朋友以及村里所有的人都劝她，很为她惋惜。只是这次父母不仅没有阻拦，还主动帮着她张罗养猪场的事情，就这样，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忙活，每天谈笑着从夜晚低吟的河水边走过，日子竟也和水流般顺畅。

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春天，在老同学的帮助下，她和一个大公司签约了，初具规模的养猪场有了收入保障。又是一河春水铺落花的季节，她的养猪场因为为干净卫生、肉质鲜美，吸引着好多慕名而来的合作伙伴，为此，她又承包了更多的土地，将养猪场的规模不断扩大，这也留住了好多因生活所迫不得不需要经年外出打工的本村人。那一河春水流着，河边打水漂的孩子们的笑声是欢快的，河边洗衣服的村妇是开心的，河边的一草一木都是明媚的，村子里外出的人越来越少了，河边的春意越来越浓了。就是在那样一个春天，她出嫁了，对象是村妇和家里的爷们们给挑选的，婚礼是村里的老人们给操办的，新郎是邻村里愿意把家安在养猪场旁边的老实人。

身为人妻的她安静着打理着自己的小院子，招呼着双方老人和孩子，她是全村人的骄傲，好多部门给过她好多荣誉，什么“致富带头人”、“三八红旗手”等等。养猪场生意把关的人仍然是她，外出做报告的都是她丈夫。她也会在自家的小院里，用自己酿的酒和自己种的菜，接待大城市来的同学朋友，陪他们在村前的小河边散步，和村里人亲切地打招呼。院里有花草佳酿，门前有落花流水，河边有依依垂柳，同学朋友甚至村里人都说，她的小院儿才是真正的农家乐。

她的养猪场从重信誉，求品质，达到一定规模后便不再扩大。她也从不辞退员工，和她的生活一样，小富即安，一切都是固定的。只是每天她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小河边坐一会儿，坐在河边枯草上，下巴抵在弯曲的膝盖上，浅笑着看着河水和村里的孩童老人们忙碌。这样恍若外界与她毫无干系的固定姿势，在春光旖旎中最美，直到每次丈夫来叫她，然后拥着的她肩膀回家去……

这一河春水，载着小雅儿时的记忆，一点一滴的关于小雅和她大坤的记忆，那个手把手教打水漂的青梅竹马的哥哥，那个会在每年春天给她簪满头鲜花，会给她做柳笛的哥哥，那个教给她吹风笛的大她四岁的哥哥，那个和她承诺永远在一起的哥哥，那个会潜水却永远葬身水底的哥哥……

谁也不知道，新婚前的夜晚，她把大坤哥哥唯一的照片放在莲花河灯上烧掉了，她看着载着灰烬的河灯，漂到月亮的倒影里就再也不动了，那个夜里好安静，她甚至听得到河水流进心底的声音，汩汩流淌着，是离愁、是思念、是承诺、是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