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一丛白菊

我是你庭园中的一丛白菊，纯白的颜色是我温柔的心意。人们都说百世修来同船渡，那么我能植根于你宽广的庭园，又该是几世的深缘？于是我一直相信，遇见你是上天的安排；于是我凝望着你，如置身于一个千年的圣梦中。

从春到夏，我每日痴痴凝眸，目光追随着你的身影，心中酝酿着的，是最温柔的情感。天性孤傲的我，无意与群芳争奇斗妍，不曾在百花盛开的春夏吐露芬芳。我一直相信，花开不为争艳，只为把全部的美丽留待最完美的时刻绽放。你似乎并未留意我，只是隔几日就提了喷壶，例行公事般地洒下清水。你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但我知道，你的春与夏并不单调，因为庭园中还有许多美艳的花朵在热烈地绽放——玫瑰，杜鹃，牡丹……所以，我只是默默地凝望，默默地生长，默默地酝酿，度过漫长的春夏时光……

南飞的大雁带走了夏的燠热，带来了秋的凉意。穿越两个季节的期待，我终于等到了最钟爱的季节。花苞已然成型，那风中微微的颤动是我热切的渴望。一个月华如练的夜晚，有一种膨胀的细密感觉开始在我心中蔓延……

翌日，碧落如洗，秋凉似水。你经过我的面前，不经意地一瞥，却再无法移开脚步。你俯下身来，第一次对我投以专注而欣赏的凝视；你伸出了手，第一次轻轻抚摸我含羞带笑的容颜。时光仿佛静止在此刻，我心中升起难以言说的情感，满心激动的欢悦，又满怀莫名的酸楚。我不知道此刻的你怀有如何的心境，只是从你的目光中读到了怜爱，我知道我没有虚度春与夏的时光，没有蹉跎昼与夜的酝酿。

此刻我竟感到一丝湿润，是百感交集的泪，还是清冷如霜的秋露，都无从知晓。夜凉风清，如银的月色下，每一片花瓣都洁白胜雪，每一片叶子都莹润如玉。你轻声地说，只恐夜深花睡去，遂在我的视线里远去，而你不知今夜的我不肯睡去，只想让清雅的香气远距离地飘飞入你的梦乡，伴你度过良宵，而明晨无梦，你将看到一个真实的我对你绽放着所有的美丽。

夜风渐冷，秋寒日深，庭园中的花大多在寒风中瑟缩凋萎，但我知道，自己还要开放着，为这你和我同样钟爱着的秋天，也为填补腊梅开放前这段寂寂的空白。凌风傲霜，雪白的花瓣高洁一如我心。你日日前来，每逢我感到干渴，你总能及时地送上一壶清水，如同深知我心一般。

一个傍晚，雨落如帘，秋风寒恻，风雨中几片花瓣已被打落在地，我轻轻地瑟缩，心底传来一丝战栗的凉意。这时，雨幕中出现了你的身影，飞奔而至的你将如我花瓣般淡白的伞轻轻支起在我的身边，自己却在绵密如织的雨中快步走开。此时我心中的感动已无法言说，深切的柔情亦无从表达，唯有化作努力开放的决心，回报你为我撑起的这一片晴空。

虽有你的怜惜爱护，但在秋风与寒霜的肆虐下，我还是一日日憔悴下去。我知道，生而为花朵，终究逃不开凋零的命运。寒瑟的风中我尽力地伸展着每一片花瓣，素白的花朵纯洁如故，清雅的淡香飘飞如故，只为展现秋天里最后的美好。在你爱怜的目光里，我许下了一个次年秋天的诺言，腊梅微微点着头，见证我的执着。有水珠滴落，打湿我的脸庞，这已是最后的秋雨了。

冬日终于在飞雪中飘临，只有腊梅于月中霜里傲雪凌寒独自开放，身姿如天女之舞，带着一点不经意的彻骨。你有时会踏雪而来，感受那严寒中的清香。你亦会转身望向我，改了诗句读给我听：“大雪压白菊，白菊挺且直，要知菊高洁，待到雪化时。”可是我毕竟比不上原诗所写的松，他四季常青，一年中都保持着生命的苍翠，而我却只能在这寒风里憔悴枯黄。

春回大地之时，万花竞妍，繁如云锦，我身边有新的嫩芽破土而出。你仍每日去来，身后我痴情的目光始终在追随。你曾对我低声轻吟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不知你可否明白，我无意争春，所有的芬芳只为你飘扬，所有的清丽只为你绽放。花开，从来是一场只给你看的独舞，我又如何会在乎其余的舞者和看客？我不能言语，只能默默轻摇着无花的茎叶。或许这默默无言，也是另一种美丽，因为人类的世界里，有那么多的纷争与吵闹。

大雁来而又去，一年秋日复至。我没有忘记曾经许下的诺言，今次的花开更加繁盛，微风中轻摇的叶片是我跃动的渴望，阳光下伸展的花瓣是我温柔的牵挂。你有时拿了书，坐在花丛边默默阅读，有时轻轻抚摸我的脸庞。但有一日，你清澈的眼里却添了忧郁。我不解其故，又无从询问。后来，腊梅告诉我，即将来到的新主人，觉得我和她过于寒酸，不适合种植于富丽的庭园之中，故而要将我们挖去。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满心悲戚，不知所措，无心绽放。本以为可以一生守望你的笑颜，却不曾想我要如此收场。我临风叹息，月下低泣，哀愁化作露珠，凝结在每一个夜晚。在你心中花儿本不会流泪，你又如何懂那透明的哀伤里我无法言明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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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新主人终于踏入庭园，我听见她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中的宁静：“这腊梅不开花的时候只是些枯枝，看起来一点都不美。”一个美字响在耳畔，穿过我心，仿佛有一道光照亮我暗沉的心境，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如果注定了结束，那就以最美的姿态谢幕。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停留永不离去，然而美丽却可以在人心上刻下永恒的痕迹。

花，又一次开了。风中盛放的白菊，灿若云霞，洁如初雪，开得无比热烈，仿佛不知凋零的宿命，就连园中的群芳，也为之动容。你终于在那些拿着锄头的人之前赶到，眼中蒙上一层泪影。我真想用温柔的花瓣拂过你的脸，拭去你的泪，让你明白我将遇见你视为今生莫大之幸福；我还想告诉你，我只愿和你在一起，请你把我留在身边，永不相弃。

是天意，抑或奇迹？你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叶片与花瓣，动情地说：“我不让你离开！”我终于释怀，有你这样一句话，纵使凋零后的我只余残英碎叶凄凉地蔓延着枯萎，纵使那些无情的器具终将结束我短暂的生命，我也无所遗恨，无所愧悔。

而此时的你竟做出了令我完全始料未及的举动——你一朵接一朵地，摘下了所有的花！那一刻的疼痛撕心裂肺，但我无泪，因为心已碎。我只是默默承受着痛苦，因为我长久的执念告诉我，你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最后的情感提醒我，为了和深爱的你在一起，又有什么痛苦，是不能承受的？

痛苦的浪潮让我疲惫，我沉沉睡去，不让孤寂和疼痛侵蚀了本已残损的心魂。

当我终于再度睁开双眼，自己只剩下枯涩的花瓣，唯有纯白如故，淡香犹存。我已置身于一个玻璃小屋中，四周的环境陌生得让我眩惑，只有你的笑脸让我感到安心。再度凝望你的面容，竟有恍惚如隔世的感觉。你一如往昔，而我却早已失了旧日风华，尽管漫长的沉眠并没有改变我对你的心意，但今日的我，已不知能否如昔般给你快乐。你转身离开，背影完美如初见。

是夜月光皎洁，洒落一地银辉。你轻轻走来，掬起一捧花瓣，放入素白的瓷杯中。之后，滚烫的水浸过，所有的温暖记忆都在这瞬霎间复苏。在水中，干枯缠卷的花瓣复又变得温润而舒展，我伸展着身体，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在风中轻舞飞扬的日子。清雅的香气溢满小屋，你表情沉醉。

许久，我终究是累了，于是慢慢地沉入水底。你举起杯，双唇随水触到我的身体。我闭上了眼，知道这应该已是自己的最后了。在这苍茫又温情的时刻，我猝不及防地想起腊梅，我想，至少，我比她幸运，因为我已拥有了这完美的如同重生的记忆，而且，我已永远与你融为一体……

我，永远是你的那丛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