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小路

吃罢午饭了，老伴如往日一般，骑了三轮车去找村那头的老人们打牌。她也无须午睡——年近九十的人了，哪还这么缺觉呢——便慢慢搬了小凳子来坐在庭院门口的枣树下，疏影横斜中望着明丽阳光下如积水空明的出神。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些许依稀的记忆浮上心头，让她恍然发觉，原来这已陪伴她这么多年了啊。

仿佛是七十年前，她初嫁做人妇的时候，便是从这条小路进了夫婿家的家门。那时这还是黄泥土路，坑坑洼洼，不过是人走多了踩出来的。彼时还是战火不休的乱世，莫说温饱，就连平安也是奢求——在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总有国民党的人在小路上奔走，寻了年轻力壮的男子去充当兵力。丈夫那时从地里回家时被带走了，她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以泪洗面，几乎崩溃。所幸，他最终还是历经辛苦，逃了回来，也逃离了那未曾可知的命运。当他出现在小路那头时，门口望眼欲穿的她喜极而泣，感恩着上苍的恩赐，又乞求这似乎永远望不到头的日子赶紧过去。

终于，产下第一个孩子不久，解放了。家里分得几亩田地，她也竟过上了从戏文里听来的、原以为此生不可求的日子——“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俗世里的点点滴滴，凝成了平凡而让人心安的幸福。没过几年，村里人都陆续入了合作社，就是在那时，村里统一平整了这条小路，方便大家来往于村庄与农田。也是像这样的中午，她和社里另外几个女人提早从地里回来一会儿，为社里的成员和孩子们做饭。太阳当空的时候，大家上午的农活告一段落，集体回来吃饭，欢笑声便自小路传遍整个村庄，洗去人们上午的疲惫。她那时总以为这便是最好最好的日子了，从未期待过更大的幸福。

当她怀中抱着自己的小孙子时，改革开放了。她其实不识字，自然也不懂得那些“高深”的政策的含义，只晓得这层出不穷的变化在往后的几十年里让自己的日子更加丰盈了——她和丈夫蹬着三轮车沿小路回家，车上满载着上交国家和集体后的余粮；他孙辈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在小路上欢笑奔跑着去上学，家里却也不用因此增添一笔开销，因为学校已经不收学费了；农闲时节，她的儿子女儿们开始骑着逐渐普及的小电车去镇上打工，领到的工资比丰收时节的收成还多呢；成年的孙子带着重孙从城里回来看她和老伴，也是在那时，小路改换成柏油路面，毕竟村里来往的汽车日益增多了；即便像现在这样，年纪大了不再做农活，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因为每月都能领到国家几百元的补助呢......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悄然而逝。她恍惚地想，原来啊，就这么一条，在不过几十年的时间里，便看尽了自己的一生，历经了世事变迁，见证了这不断的发展与繁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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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了，老伴骑着三轮车的身影出现在的尽头。她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缓缓起身回屋。是时候做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