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一吸

学生宿舍，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学生宿舍，总少不得热闹、稠杂的气息。尤其是男生宿舍，仿佛永是一锅沸腾的高汤，清华才子，北影伶人，进了锅炉，便都清浊一气，随风翻腾；抑或总让人联想到拖把上的菌中豪杰。可是呵，一中的学校宿舍，因我入住已数月，总有些独特的感受，我的提笔，寥寥几字也好，千言万语也罢，也不过想谈一谈一中的宿舍，这聚汇着“敬、勤、勇、公”之人的地方。

升入高中，当然可以走读，但早晨催得紧，夜晚归得迟，总是奔奔波波、忙忙碌碌，带着一身尘土推开家门，也鲜少再有潜学的念头。于是有许多学生选择了住校，偕同百侣，欲进一同心同德之室，如久经风雨的老蜂巢，这栋方楼欣喜而忐忑地给雏蜂腾出了容身之所。我住到现在，已习惯了此处的朝夕。

一中宿舍赖不了床。清晨夜色未艾，雄鸡梦呓，世间万物都伏在寂静中。然则寄宿生起床的时辰已悄然来到，如同先秦时王廷的祭祀，在空气凝为寒霜的寂寥中点燃庭燎、敲响太鼓一般，每个人的耳里都炸开一个庄严而沉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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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换碟——”

“读碟中，请稍候——”

随即哨子尖叫，音响高歌，将寝室里黏结成团的死郁之气搅得清澈明亮。床上棉被纷纷拱起，放出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困兽，在宿管的催促声中披衣穿裤、洗脸刷牙。你若早点起床，泡一杯盐水，往人家寝室门前一坐，你能看得到睡了一晚而塑成的很奇特的各种发型，听得到被窝里嘶哑的咕哝。走进厕所里，你也能看得到莘莘学子捏纸沉思；或在楼道中，静对着早起的正作威作福的楼层长——就在这个当儿，音乐停了。于是哨声更厉，催声更严，伴着半路杀出的运动员进行曲，学生们套上鞋，背了包，纷纷奔下楼，迎上清晨寒冷、凛冽的空气，高一与高二、男生与女生，汇成了一条墨的川流，涌向操场——此时天色也微微亮了。环着操场的老楼里亦亮起橘黄的几格来相和。最好，还要在跑道上，教罚下几个迷迷糊糊的迟到者，使作陪衬。

在宿舍打水，是一件让人颇费脑筋的。因冬的到来，暖意总是西游，人与寒意形影不离。上下楼道都是青而灰的，人行走在其中，很是需要光与热的慰藉。此时，三楼的那台电开水器，成了人人求而得之的珍物——流淌在其中的是滚滚热水。试看吧！午饭后，晚饭后，晚读前，铁箱前定是排起歪歪斜斜的长队了。坐立不安的大花袄，固守阵地的小黄衫，焦急的秋裤，从容的拖鞋，统统把目光投在那电屏时而闪灭时而不灵的红灯上，数着他们的剩余金额，听着哗哗的水流击打着桶子、瓶子，心里盘算着今夜洗澡会不会受冻。若是不打水的，路过三楼看见众人众态——队前的得意，队中的暗喜，队后的望尽天涯，心念寥寥无期，有的黯然离去，有的看了看表决心斗争到底。还有人占了地方，肩上担着兄弟们的嘱托，生生打了七八次，烘热了大肚的水瓶，落了一身的斜瞥。排在队末的人瞧见了，心里怨怼：“看你得意到几时！改日你排在后面，教你捱过了熄灯铃，被姚老板抓着！”

还有晚读后宿舍里的琴声哩。琴是六弦琴，隔壁莫君置办。在有些日子，在“白日沦西阿，秦月出东岭”之后，学生们憩在各自的寝室里，忽而来一阵拨弦声，有形没形的曲子便息列索落地弹起来了。我们或循了声望着有吉他的地方去，或仍坐在自己的桌旁——那些人，是听出了经验了。渺渺琴声是莫君的，蒋君接了手，暴风骤雨便来了。可谓“蒋君至止，鸾声将将”。在盆中伸出正搓衣的手，走到走廊上抽一根衣撑，这时就要留神，不知哪个角落会冒出吟游歌手忘情的沉吟——

“少林功夫好耶——”

或者是激昂的烈啸：

“我的——花房——姑娘！”

期间伴以吉他轰鸣。虽无调，但有范儿。这粗暴的搭配，倒来得并不违和。

宿舍的招牌，发展到现在，也是一种奇景。花花绿绿，贴在各自的玻璃门上。最多是“轩”，这是为我们所诟病的。“堂”“阁”“楼”“室”“居”“阙”“斋”，寝室起名，本无那般条框。倒是二三楼，起名颇有几分信马由缰的意思。从龙渊阁过，从凗洲轩还。走着走着，便又脑拟出女生的寝室，定是比男寝要梦幻精致得多。这般想着，便觉得周围是群狼众豺了。温柔的冬的宁夜，日日看见自己制的牌，自己取的名，大概理想也悄然萌生而落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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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说，不经历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是最为遗憾的。大概要到了大学，才能真正体验到宿舍里那种自由、散乱、邋遢而又“纯洁”、率真的风味，陶醉于挤满四壁的光怪陆离甜美可人的海报，精心培育床铺上亭亭玉立的蘑菇。而高中的宿舍，总是要更守纪、更无趣的罢？至于一中的宿舍，说其学风为人歌颂，其氛围振人发愤，其魅力引人沉迷，都过了些。再大的宫殿也有茅厕，再好的寝室也有老鼠。一中宿舍之于我，大抵是一沉静、无华、可凭依的归处。被这幢大楼真正包裹的时候，一般是堕入梦乡了；清早满面愁倦地起来，便又离开她的怀抱开始忙忙碌碌的新的一天。

然而每逢周六，我整理好要带回家的东西，披上外衣，准备归去我自己的家时，见廊坊安静，楼阁萧然，门合灯灭，回首仰目，高高挂着的是“飞云轩”的牌，不由生出一股惆怅，心想若到了升入大学的日子，彻底清空铺位，各奔前程，下楼所见到的，也应是这样的光景了。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此地和彼地，故人与新人，都是在不经意间置换的。在宿舍的生活，亦不过是俯仰之间——然而人终归是长大了。一中的宿舍，怕是一叶轻舟罢，来来回回地渡，船上有国家栋梁，也有花房姑娘，更多的，是心有明志、却只是缓慢前行，未来将在社会沼泽中辗转寻路的普通学子。

可能，这也便是一中宿舍的独特之所在了。

一呼一吸之间，又到了换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