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里
外祖父坐在田埂上,旁边是斜放着的锄头。他将手伸入口袋,随后,拈出一支烟。恬静的空气中火花乍现,缕缕轻烟飘然散开。微风徐徐而来,吹散了薄薄轻烟,却难吹散他看着外孙女在田边的路上玩耍的宠溺的眼神。他的笑藏在风里,飘在田野上。
春的气息抚过田野,金黄的油菜花轻舞浅笑,绿油油的草交头接耳,早归的鸟儿落在梢头,清唱几曲歌谣。风将乡野路上的土轻轻挽起,携着走过几步路,又将它放下,然后轻轻告别着,转身离开。
这条路,通向我的家,通向我的明天,驻在我的世界。我在这条路上成长,望向万丈光芒,大步流星。而有的人,却在这条路上向着夕阳暮色,蹒跚而行。很小的时候,在我摸索不到完整的记忆的时候,我被送到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家。一个小小生命的到来,给了他们难以按捺的欢喜。或许,在我咿呀学语的时候,一声稚嫩的外公外婆,他们已合不拢嘴难掩笑意,饱经风霜的瞳孔折射出喜悦的光,融情脉脉;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弯着腰护在我的身前身后,微蹙眉,提起一颗极其翼翼的心;冬日的初阳给出温暖的胸怀,年少的我坐在路边看外祖母给我织毛衣,一针一针弥足珍贵。
依旧是从前的时光慢,慢到可以享受到每一缕阳光的温存,慢到可以看透每一粒尘埃的满足,慢到可以在这条路上细数每一个过往人的幸福。在上学之前,这条路,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的清晨,公鸡报晓,我早早起床,呼朋唤友,来这条路上的某一棵树下集合。然后去路边的树上捉天牛,在树荫下斗蛐蛐;去路旁的小水塘里摘芦苇、泡脚丫、抓蝌蚪、过家家;在谁家的院里甩长绳、踢沙包、编红绳。外祖母从家里端来了板凳,同几个农村妇女,坐在老屋的堂屋前、槐树下,唠着茶余饭后的家常,聊着村民邻里的轶事,看着贪玩的小孩追来逐去。调皮是藏匿在小孩身体里的精灵,每每在院子脚一滑摔了跤,外祖母总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我,而后上来拍拍腿上的灰,低声告诫要小心。暮色四合,西边的天被金黄色的雾霭遮蔽,夕阳趴在了山头,打打瞌睡,然后又从厚厚的云层后折射出万丈金光来。这时,我们玩得倦了,笑得疲了,也该乏了,就各自回了家。路上,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拉着外祖母的手,一步一步向着家的方向前进。倏的,踩碎了满地的金黄,碎片像落在了路边的池塘里,荡漾着微波,粼粼地,金光闪闪。
尤记得那年不眠的夜晚,昏昏沉沉中,我浑身发热,躺在被窝里呻吟不止。外祖父见状,急忙掀开被褥,哗啦下了炕,啪地一蹬鞋,快步去点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我的脸红的厉害,喉咙里的痰像一把难抓除的根,扼住咽喉,咕噜咕噜的响。外祖父急了,不停地说着怎么了怎么了,当他触及我的额头,感受到透过皮肤的灼热时,他心里一震,慌了神。眉头立马皱起,眼里满是担忧与慌乱,急忙收拾起来,才给我套了外套,就径直将我背起,出了门,就往田野上奔,向着那卫生院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灯光奔去。那晚的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出来,那晚的星星闭了眼睛安然入睡,天上的街市静下来了,没有人打着灯笼告诉外祖父前方的路。外祖父一路疾行,耳旁风声呼呼不止。我趴在外祖父坚实的后背上,沉沉地睡去了,去做追寻月亮和星星的梦。多年后,我才能理解到,那夜,一向铁打的外祖父,在那夜,是带着一颗怎样忧虑的心,在黑暗中前行。那条日日行走再熟悉不过的路,他怎么会在慌忙中大意忽略掉那个常提醒我要避过的坑,一只腿在坑处踩空,被荆棘划伤流血,却毫不顾虑。还是,应这样地想,他背上的这个小孩,那时,于他,珍贵到可以忘却火辣的伤痛?
此后那条门前的路也终于变了一副模样。人们在上面铺上碎石,压平后灌上水泥,压路机呜啦啦每天在上面开来开去。而那个坑,也被掩埋,成了岁月里的过去,像被掩盖的创伤。而我,也挥手告别了整日东游西逛、过家家的童年。终于有一天,我成了学生,每天背着书包从这里出去。沿着开满太阳花和车前草的路,闻着路边田野的稻香,向着朝阳,前进。
而在农忙时节的细雨后,彩虹初现,虹桥勾连天际。我在这土岗上,在这路上,看着彩虹,架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淡淡的,由心地赞叹它的美。哪怕稍纵即逝,依然以其绝美的印象留在我的记忆里,像黏在心头的糖,甜蜜美好。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跨越千山万水来浙江求学。而正是那一年,外祖父骑车在村口的路上摔倒,磕掉了牙齿,碰到了头,被送到医院。具体怎么样,我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只是在那之后,外祖父的身子仿佛不是他的了,他仿佛一棵常年不倒的松,在经历了一场不该来的严寒后,弯了它的脊梁。
那年的夏天,我回老家去探望外祖父和外祖母。时光走得这样快,那以前常伴随我的老人像是岁月的牺牲品,在我人生的路上已被甩在了很远的后头。我始终难以相信,这两位老人的古稀之年与六十知天命的区别如此之大。仅仅数年,他们缺了牙齿,白了头,双眼也不再明亮,笼着阴翳,像雨雪风霜过后的朦胧。
而那条路,在那年之后就没变过样,依旧是灰色的水泥,密密布着细细的条纹。路边依旧是那方小小的池塘,另一边依旧是那片安静的田野;但那池塘已经衰败,那片田野也快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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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时过境迁。
落日余晖,轻云缱绻,夕阳留恋着人世,滞留西天,久久不愿离去。外祖父依旧坐在田埂上,余晖落在他的身上,柔和的光晕轻轻笼着他。外祖父的头发全白了,在傍晚金黄金黄。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拿手在口袋里掏,却掏了个空。于是他惆怅地低下头,默然,半晌,才抬起头,望着西边天的落日,向着这条路的远方,静静的,像是等待着什么。
夕阳将影子拉得那么长,看起来好不舍;从这条路的这一端到那一头,走完,不知道要用完几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