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岁月的河流
小城生在这里,三月风絮,九月桂信。
飞云泊在这里,徘徊不去,风回叶静,
岁月淌过这里,温存吐息,沧桑不定。
我的家乡不大,只是委顿在江西东北部的一座小城。群山四合,一水绕郭。一句“冰为溪水玉为山”刻入小城冰清的骨子里。于是,城便为玉山,水便为冰溪。小城如一尾跨越山川的鱼,在无尽岁月里跋涉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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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这里是江南一隅,烙着烟雨潮湿的印记。依着冰溪筑了一排临水小居。水汽弥漫,流水婉转,如天地间铺开一幅泼墨山水画。渔舟被三三两两摆在水上,顺着水波横过一个微妙的弧度,如仕女恰到好处的一个优柔的回眸。水上有鸥鹭,轻盈而洁净,是落在溪上飞云的倒影。鱼儿潜游,摆尾处漾出几瓣青碧色的涟漪。南岸诸楼间有一武安楼,共两层,最是热闹,夜斗满天之际犹传管弦呕哑。站在二楼,便看见漫江渔火,听见悠长又渺茫的歌声自渔女的唇畔绽开。诗人涉过这里,惊异于这明澈而富有绿意的水,惊异于仿佛生在水畔的楼,挥墨写下:小楼在何许?正在南溪上。空濛隔钓船,断续闻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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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至城区规划,原先荒芜的北岸开始城区建设,繁华的南岸倒逐渐没落了。北岸修筑了沿河路,春时便花红柳绿。即便夜沉时分,北岸仍是一片灯火灼灼,仿佛将明星荧荧都纳入小城灯火间,木舟橫躺,搭成连接两岸的桥。仍有妇女提着木桶,往岸边一放,附身搓洗衣裳,用吴语哼出柔软的语调。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中国由农业社会跨向工业社会,一些隐没在山水里的东西也开始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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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切尔写:我们正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但这两条道路迥然不同。我们长期以来一直行驶的这条貌似平坦而舒适的高速公路,实际上,在它的终点可能有灾难等着。几个化工厂快速建好了,冰溪水色变得有点奇怪。白鹭与游鱼消融在时光里,水泥淹没了小城,青荇与泥土只能在砖石间夹缝求生。人们迟钝地意识到,故乡正被一朝一夕吞噬着,蓝天被拔高的楼房挤在一隅。属于江南的故事被远远抛下了,渔舟远去,妇人也不再于河畔浣衣。
人们总是不经意,小城也悄无声息,只有冰溪流水在哽咽幽泣。某一天,水面一夜之间窜满了水华,膨胀的绿意在整个夏天散出腐朽的气息。其上常常浮着因缺氧而窒息的鱼,翻着肚皮,无望地与这条河流一同腐烂。疯狂而畸形的生命直白地指控着疯狂畸形的发展方式。被人随手抛入河流的城市垃圾,无法降解,游弋漂浮着汇在一起,如一座浮氽的孤岛——被每一个小小的恶意凝成的腐臭罪恶的岛屿。生命,水韵,一切在往昔包裹充盈着这座小城的东西,在似乎更重要的事物前退下了王座。发展与环境真的无法兼容?是什么把小城变成如此狼狈的模样——如同一个红着鼻头满面哀伤的灰姑娘。有没有人贴着那土地的脉络庄严地叩问:我们,得到了什么?又究竟,失去了什么?
及至如今,“一河两岸”与“梦里水乡”工程动工。因为旅游业的推进,“孤岛”被清理干净,只是流水不复明澈,显出几分岁月变迁的混沌,少见游鱼。我在夜间走至冰溪南岸,遇见一个两层的小楼,檐角上尽是风霜经过的痕迹,上题一匾,曰:武安楼。竟是昔日盛极一时的小楼,如今里里外外已是沧海桑田。它沉默地与岁月对峙,对抗着百年沧桑,倨傲又落拓。匾上题字“山环水绕,烟火万家”。近乎磨灭的字眼倔强地宣告着这里曾经是怎样一个地方。夜雾里的流水带着富有哲理的混沌。它如沉墨般流淌,仿佛一切灯火都被咽下,就如同咽下无尽岁月里的人事。它一直奔流,时刻变更,但又仿佛一切如常。变更的是此间故事,不变的是这片土地,这条河,这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世事易沧桑,只有这片蓝天下的土地,静默而永恒地守候着。然后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以后,以后是一个富有奇迹色彩的词语。以后,人们终于拾回了对山水的爱意,冰溪倒淌着,又如往昔般雍容清丽。彼时,我愿如昔日诗人般,举杯自酌,停杯远望,低声叹息:
安得此溪水,为我化春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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