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落船舷，溅入江中

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纸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杜甫《夜宴左氏庄》

许多年后的夜里，杜甫从一叶江岸的孤舟中缓缓坐起。他发现早在自己裘马轻狂的青年时代，就已有了这种放舟江湖的遥想。从那个力求“致君尧舜上”的年轻人蜕变成如今蜗居在小船上的流浪老汉的过程，是一个天真梦想的幻灭。这其中的辛酸与失落，他已经品味了一辈子。而此时他只想自嘲地笑笑，不意却只发出了几声尴尬的干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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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颓然倒卧。他翻了个身，蜷缩在布衾里。小舟随夜潮轻轻起伏，温暖而宁谧如同母亲的怀抱。可杜甫却再无睡意。平时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潮汐仿佛变成了一双双翅膀，不停地在他耳边拍击，搅得他心绪不宁。他索性坐直身子，摸索着点燃了船里的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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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头向船外看去。江水呜咽着逶迤开来，那些细小的波浪轻微得好似婴儿的呼吸。夜风飒飒地穿过岸边的树林，如钩的新月一如许多年前的一样，散发着一丝水蒙蒙的清光。

他以为这是梦。他有过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有花径，有草堂，有露衣，有流觞；有吴歌悠悠的一唱三叹附和着清越的素琴，有他自己拔剑引杯的豪情万丈。然而终究有什么东西摧毁了他的梦幻。那个东西铲光了花径，踏平了草堂，扯裂了露衣，摔碎了流觞；吴歌与素琴的和声断续而凄婉，杜甫也在一夜之间看清了一切，看透了那个风中残烛般的盛唐。他的心剧烈地痛了。所谓真实，便是昔日权倾天下的贵妃马嵬坡前绝望的挣扎，便是新安老母眼枯见骨的欲哭无泪，便是自己的幼子下葬时妻子撕心裂肺的哀号。

真实就是一群蚂蚁，昼夜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杜甫肝肠寸断几至于崩溃。他终于懂了，自己在这乱世纷繁中浮沉飘泊，其实更何异于一只沙鸥。

所以他选择逃避。他所以羡慕李白的超然而随性。在他的记忆里，李白一直年轻并且带着一脸的率真与不屑。纵情于山水，放浪形骸之后撒手人寰又是怎样一种洒脱。遗憾的是自从二十几年前的阔别他们再没相见。想到这里杜甫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船里几乎燃尽的残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他吟着，动手要添灯油时，却看见远处的江头已然暗暗露出了晨曦。忽然一只沙鸥扑棱棱地振翅飞过他的头顶，杜甫悬在半空的手就僵住了。几行浊泪滚过脸庞，滑落船舷，溅入江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