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张纸

我是一张纸，这是一个飘雨的深夜，我躺在街角的垃圾桶里。桶没有盖，夜风挟着寒意带来泥土的味道，虽然有点冷，我还是很惬意；在我的头上是破旧的屋檐，为我和我的垃圾朋友阻挡夜雨。我静静地看着黑夜中的天空，默默地聆听风中落叶之声，一颗雨点落在我头上，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想伸展一下手脚，擦擦雨水，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揉成一团，我自嘲一声，任雨水在我往日平展挺拔的身躯上弯弯曲曲地流过。我已经老了，虽然我只在尘世中只走过了短短几天。

我记得小时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是一颗树，我们生活在林场里，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是肥沃的土，一眼望去是无边的绿草，一次呼吸是满身的清香，身边总有鸟儿在鸣叫，耳里常听到小溪潺潺的水声。我们牢牢地扎根，自由地成长。我们最大的理想是长成一颗参天大树，而身边的树老大则是我们的偶像，我们努力地仰头，却看不到它的脸，只看到它的身躯在金色的阳光里愈加伟岸。我们以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向上成长。

一天，伐木工来了，树老大倒下了，我们头上的天空变得更加开阔，而我们身边的风也吹得更急，我们为树老大哭泣，它躺在草丛中，昔日它低头弯腰也看不见的杂草如今盖满了它的脸。“不要悲伤，作为树，一颗大树，都会有这么一天。其实，这只不过是生命形式的一种交替，作为树，我的生命已经结束，我留下的根就是这一次生命的回忆和标记。而明天，我将被制造为各种物品，运到世界各地，我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我的生命之旅。记住，生命的无常就在于无法预知的未来，这是一种挑战，是一种磨难，作为一颗大树，这也是一种幸福。我为我的树的生命而自豪，我也会为我更多的生命而骄傲。挺起腰来！面对命运的风雨，珍惜这一次生命，迎接下一次挑战吧。”

树老大走了，渐渐地我们也成了一颗大树。当我们挡住了阳光和风雨时，我们知道，新的命运在向我们招手了。不久，我们被运到工厂，我们被切割，压榨，融化，成型，当阳光再次照耀我时，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张白纸，我的兄弟姐妹也象我一样，挺直着身躯，在喧闹的机器声中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光临。

漂亮的兄弟姐妹被运走了，它们的前景是美好的，它们会被写上美丽的词句，套上别致的外衣，成为人们珍藏的绝世名著，或是人人抢购的畅销书刊；它们会被画上美丽的图案，题上名人的手迹，成为人们点缀房间的装饰精品；更加幸运的是，它们会穿上一件花花绿绿的印着线条、头像和数字的马甲，成为人见人爱的票子，它们马甲上数字的大小决定着它们受欢迎的程度。它们的命运是长久而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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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兄弟姐妹是不多的，正如不漂亮的兄弟姐妹一样。不漂亮的兄弟姐妹们会被压成食品盒、纸杯，装着油腻的鸡腿、滚烫的薯条、浓浓的果汁或是浮着泡沫的啤酒，在人们饱餐一顿之后，伴着残羹冷炙，它们作为纸的生命很快就会终结。它们还会被做成包装盒、礼品盒，虽然明知人们需要的并不是它们，它们仍然努力使这一次生命显得辉煌。最倒霉的兄弟会被制成卫生纸，用它们丑陋洁白的身躯抹去人们的污迹，它们得到的报答是被人唾弃，扔进下水道里。命运无常，造物弄人，本是同根生，差距竟如此之大。

当然，大多数兄弟姐妹与我一样，是一张白纸，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相互感觉彼此的力量，就象过去我们是一颗树一样。面对未来，我们有一些紧张、有一些彷徨、也有一些恐惧，但我们知道，无论什么命运，我们都不能逃避，这一次生命，我们要让它过得象大树的生命一样精彩灿烂。

我与纸兄弟们被运到了人们的办公桌上，我们的新工作是负责记录。兄弟们一张张被抽出，写上各种文字、画上表格图形、涂上红蓝墨水，然后永远地离开，有的是被带走，有的是被撕碎，有的被遗弃。我默默地看着，有一丝惆怅，这一次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暂，虽然它依然伟大。我渴望走上这生命之路，我渴望在生命涅磐中轮回，但我却依然为这转瞬即逝的里程落泪。随着兄弟们的离去，我身上的凉意深了，随着树的印迹渐渐消失，我们的生命象纸片一样，更轻浮了却更广远了、更嬴弱了却更高大了、更渺小了却更自由了。

终于，我被选中了，我向兄弟们笑一笑，挥一挥手，踏上了我的宿命。我直直地趴在桌上，锋利的笔尖和着漆黑的墨汁在我的背上飞舞，我紧咬着牙，忍受着折磨，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知道，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就没有生命的价值，而在我光辉的那一刻，新的命运就会来临。背上的疼痛似乎没有尽头，随着一阵阵巨痛，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渐渐模糊，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我又成了一颗小树，在山间，在溪边，我和兄弟姐妹们吮吸着甘露，舒展着枝条，我们在清风中摇弋，我们与小草比高，我们与小虫游戏，我们越长越快、越长越大、越长越高……

当我醒来的时候，夜已深，我倦曲在一个垃圾桶里，周围是一股烂苹果、破袜子和废塑料的味道，一股凉风吹得我摇摇晃晃，下雨了。我想挺挺腰，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成形，我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我曾是一颗遮风挡雨直插云霄的参天大树呢？雨水流过我的身体，透过我的胸膛，我看到了刻在我背上的命运的字迹，“我是一颗流星，我在夜空中飞行，即使没人为我伤心，我依然笑笑前进；我是一颗流星，我在夜空中飞行，即使没人发现我的痕迹，我同样留下了回忆。”

我是一张纸。黎明快到了，我作为纸的生命就要结束，我会在烈火高温中经历另一次考验，我会化为灰烬，我会更小、更轻、更自由，我会回到曾经抚育我的大地，在我的身上会长出新的幼苗，它们将是我的下一次重生，而我需要的仅仅只是时间。生命轮回，本是如此。风雨停了，一缕阳光照亮了我，我期待着，我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