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纸戒指
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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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久阴之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村里妇人孩子都在沟边洗衣说笑着,小姑也在洗衣服,突然一个高大的青年走到姑姑身旁,蹲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只剩下水在流动。他涨红着脸,将手上的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捧到姑姑面前,说:“芳,能给我洗一下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一些老人和青年也走到了沟边,谁都在等着姑姑的勃然大怒。只有我知道,姑姑会答应的。姑姑从容地拿过他手上的衣服,象征性地在水里摆了几下,拧干水交到他手上。末了,对他嫣然一笑,继续洗自己的衣服。那个青年充满幸福地笑了。
村里最古老的一种求爱方式,就是请心爱的姑娘给自己洗一件衣服。那表示从今以后,他的衣服上就有了她的气息,她就成了他生命中的女性。
姑姑的决定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姑姑是村里最美丽贤德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她会答应那个最贫穷的青年。然而,平素柔顺的姑姑,此时却异常倔强,谁也无法使她改变主意。那个最贫穷的青年最后还是成了我的姑夫。
出嫁那天,姑姑很素净,幸福的笑靥将她装扮成世上最美丽的新娘。她没有任何首饰,只是无名指上套了一个金色的戒指,一枚用金色纸做成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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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跟着姑夫一心一意地在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着。第二年,姑夫去了南方。每天夜晚,我去给姑姑做伴,姑姑对我说许多许多的话,虽然有的我并不太懂。有一次,我问姑姑:“姑,你为什么会随了姑夫?”姑姑听了,甜甜地笑了,捧出了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我一下子呆住了:满满一匣子精致的戒指,全是用各色糖纸做成的。“是你姑夫送的。”姑姑微笑着,拿起最上面的那只金色戒指:“他第一次送的就是这只,他说我的手生得很好看,戴了戒指会更好看,所以他一天送一只给我。”我抬起头看着姑姑,姑姑的眼角眉梢,带着藏不住的幸福的笑。
这几年姑姑家光景一天天好起来,再去姑姑家时,梳妆台上摆着一排戒指,各式各样,精巧动人。每一个都用盒子装着,红绒布垫着。我拿起一个仔细看。“要是喜欢就拿去吧。你姑夫每次回来都带戒指给我。”姑姑笑着说。“你舍得吗?”我笑着问。“怎么舍不得?”姑姑拿起一个就往我手上套。“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木匣子里的。”我故意逗姑姑,果然,姑姑一口拒绝:“不给,要那贱东西干嘛?~真的贱吗?”我故意将那个“贱”字说得重重的。“死丫头!”姑姑笑骂着狠狠按了一下我的鼻子。姑姑怕是最幸福的妻子。我边揉鼻子边想。
年前,姑夫回来了,我去看他。姑夫从包里拿出一堆礼物给我,再捧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我一眼看出,那是个戒指盒。姑夫将它打开,一枚精巧动人的金戒指在红绒布的衬托下,骄傲地闪耀着,,姑夫拿起戒指,套在了姑姑的手上。姑姑恬静地笑着,注视着它。突然她站起,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木匣子,坐到姑夫面前,看着我,羞涩地笑笑。我站起来,笑笑,悄悄退了出来。我在想,姑夫看见了那一匣子姑姑精心收藏的纸戒指,会有怎样一种幸福感动的表情呢?
然而,从房里传出的,却是姑夫的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笑我以前穷吗?还把它们藏着,想让我随时记起以前你下嫁给我有多委屈吗?以前我是配不上你,可是现在……哼!”随即,姑夫已怒冲冲地从房里出来,走了。
我赶紧回到房里。姑姑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没有流泪,她身边,一匣子的纸戒指被撒得蓟处都是。我无言,只是一枚枚拾起戒指,放到匣子里按好。而那枚金色的戒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别找了。”姑姑轻轻地说,“他把它丢到宙外了。”我转过身,准备出去找。姑姑拉住我。“别找了,”她很平静地说,“找到也没有什么作用了。”姑姑拿起木匣子,轻轻抚摸着,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在暗红色的匣子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洁白美丽。姑姑把木匣子锁好,连钥匙一起交给我说:“还是你收着吧。”轻轻捋下了金戒指,放在盒子里装好,缓缓放到梳妆台上那一排戒指当中。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姑姑怔怔地看着我,泪水终于无声地滑下来。
当年,姑夫用一枚纸戒指圈走了姑姑的心,现在,他用一枚金戒指打碎了姑姑的心。很多年以后,那满满一匣纸戒指是否能回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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