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之花

翻开这本黑壳书前，我对茨威格的认识仅止步于他是著名的传记作家。如果不是被书名所吸引，我是绝不会买一个传记作家的作品的——印象中，传记都刻板无味，由此可见，传记作者也同样刻板无味。然而，这本短篇小说集却向我证明了偏见是多么的荒谬的。

诚然，这样的故事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但我更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一场没有可能的单相思，一种纯粹忘我的痴迷，一颗张扬又拘谨的心。陌生女人的一生，在这封潦草的信里得以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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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万念俱灰，却又话锋一转，变成那个热烈的、痴惘的少女。R的出现无异于阴暗潮湿的仓库忽然阳光普照，他是少女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词。狂热的爱恋攫住了她——去吻他的手摸过的门把，捡他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晚上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看看他哪一间屋子还亮着灯……隐忍的面容下是狂野的躁动，像马厩里嘶声长啸的野马，渴望着不远处的草原。近乎变态的迷恋使得每天的生活都成了一个同心圆，圆心是R的一举一动。

长大以后，她回到维也纳。每天晚上站在他的房前，为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终于，她作为一个陌生女人(而不是当年对门的女孩)被他注意到了。R邀请她吃了一顿饭，在他家过了几夜。鉴别时送了她四朵玫瑰。之后，他再也没有消息。她是这么在信中说的：“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叫我，没有给我写一行字……没有写一行字……”

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R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她却只是R的一年中的两三个晴天罢了。谁会不断挂念过去的几个好天气呢？她极度失望，又极度兴奋，因为她拥有了一个孩子。为了生下孩子，她忍辱负重，在肮脏的小医院里痛不欲生，大家孤独寂寞、彼此仇视，那段日子就如同炼狱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一直没有向R寻求帮助。她知道R一定会帮助她的，但她不愿让他失去自由，成为一个被家小牵累的肉身；而她愿意付出一切。 这不同于那些俗套的宫斗剧，把孩子作为攀高枝的筹码，凭借腹中真实存在的，抑或是子虚乌有的孩子，强迫男方接纳她们。她这种极度的体贴，舍忘了自我的感受。在最艰难、最耻辱的日子里，是和R在一起的短暂时光给了她慰藉。如果不是孩子，死去了，她会和孩子像世上任何一对母子一样，在某个角落平静地过完一生，而R永远不会知道孩子的存在，依然活得洒脱快乐。

这种无私，对于这个陌生女人来说，已算不得什么。千万次无望的守候并不能伤害她分毫，而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心碎了：你爱他，从少女变成少妇，从豆蔻变成妓女，爱他爱了整整一生，他却从未记得你！他不懂你瞳孔深处的欲言又止，他不知道你点一下头都耗去了毕生的勇气，他不了解你每走一步都是不顾一切的冒险。有那么多次机会，他本可以认出她来，捧着她的脸说：“原来是你？”可是他自始至终，永远、永远也没有认出她。她是对门的黄毛丫头，她是路边邂逅的美貌少女，她是夜总会里的华贵妇人……她可以是三个人，她可以是任何人，这都不重要。R不记得她。没关系，她能接受，只要能换取在他身边的几秒，她什么都能接受。这已经不是寻常的爱了。人们总是急于向对方展示自己所付出的，列着一张张清单，举到对方的面前，索取同等或甚于此的回报。这时的人们总是过于斤斤计较，“你对我不如我支对你好，那就是不够爱我”。可真爱本应还望天降一束香、池生金元宝吗？归根结底，是利益的冲突。投入了时间、金钱，就应该换来等值的爱情，这是一般人的逻辑。陌生女人对自己的际遇守口如瓶，期待R自己的主动唤醒，认出她来，这样她就可以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这微弱的呼喊没有迎来如愿以偿的结局，R的举动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他把几张大钞票塞进了她的暖手筒。她终于崩溃了：“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起来，没有给你一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你就值钱给我！被你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凌辱！……”

陌生女人的爱情至此戛然而止。R给了她最初的快乐，也给了她最深的绝望。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一缕精魂寄托在给R的信上。在他读完信陷入深思时，她长叹口气，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