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力气摇紧了车窗
秦氏家族在首仁村是个望族。因为秦家祖上出了不少文人、官员。而时至今日,一代一代之间,尚有一丝书香流传。也正因此,我注定是要读书的。然而有一个人却例外,他叫秦宝义,我的本家。
宝义的父亲叫秦丰,母亲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些疯傻,整日提着一个大蛇皮口袋游走拾荒。村里人都叫她“傻英”。或许是受了母亲的遗传,宝义也有些痴傻。记得小时候,常会有几个小伙伴追着他喊:“傻宝义,傻呀傻,撞到墙上起疙瘩。”喊完就把一些土块、木棍儿扔过去。宝义只敢跑。
到了上学的年纪,小伙伴们都背起小书包,跨上小水壶,或兴高采烈,或神气十足地上学去了。而宝义也有了新的使命——放羊。宝义常到学校外的空地上放羊,有时当琅琅书声飘起来后,宝义会又蹦又跳地大叫:“仁者,人之本也。”但喊来喊去就这一句。这句是《秦家祖训》的第一句。而祖训是人人都会背的。
有一次,同学们都在玩“老鹰捉小鸡”我见宝义出神地望着我们,便走了过去,问他:“宝义,谁教你背祖训的?”宝义一笑,眼中顿时有了光彩:“我叔教的。”“那你为什么不上学来呢?”宝义缓缓地把头低了下去,掐着手指说“我叔说宝义傻,傻子不能上学。”我仿佛被噎住了,顿了一下,又问“那你想上学吗?”
宝义没答话,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死死地盯着天空。我想再问,他却鬼魅似的跑开了。接着便宝义的二叔秦收骑车从我面前风一般闪过。上课铃煞响,我跑进教室,不经意间一望,宝义正亲热的搂着一只羊。
日子总是很平淡,就如同宝义的羊一样,总不见增多。我很不解,宝义的二叔是村里唯一的兽医,羊应该不会病死吧?后来偶然从街角的闲谈中听到了一句风言:秦收把他侄儿的羊卖了不少呢
对于秦收,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宝义的二叔,村里的兽医。由于还没出五服,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叔”。小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县城读书,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初二那年曾祖父过世,我回家奔丧,吊唁完后偶遇了他,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叔”。他先是教导我“好好读书,光宗耀祖”,然后便大谈要把他的禽兽门诊建成宠物医院云云。我只得点头附和,宝义却好得多,他正端着一碗猪肉炖粉条,站在一群十来岁的孩童中,欢快地吃着,脸上绽着少有的微笑。
回家的次数还是那么少,宝义的羊还是那几只,秦收的禽兽诊所还是没能变成宠物医院,据说是少五六万的资金。唯一变化的是宝义的爷爷过世了,紧接着便是宝义的父亲得了癌症。
那年冬天特别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割人,宝义却依旧穿着那个破烂的军装绿小袄。没人给他缝补衣裳,他母亲被车撞死了,肇事者赔了三万块钱,这事便私了了。然而就算她没死,她也不会缝补衣裳,连饭都是宝义他父亲做。
今年十月初八我回家见宝义他父亲搂着他靠在院子里的大草垛上,他家的墙因年久失修都到了,故而一目了然。秦大伯问宝义:“儿子,爹要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不回来,你怎么办?”宝义一听就慌了神,死死抱住秦大伯哭喊着:“爹,不走,宝义怕。”秦大伯拍了拍宝义的头,笑着说:“爹要是真走了,你要好好……没饭吃了就去找你叔,好儿子,听话,等哪天你的羊够一百只了,爹就回来。”
夕阳斜照,我看到秦大伯眼中的水雾和脸上写满的温情,再想到他为给宝义多留下些钱而连一个药片都不吃,不由得一阵心酸。才短短的几个月,那个魁梧的北方大汉就瘦的没个人形,仿佛一具森白的骨架上蒙了一层薄的可怜的杏黄草纸,我愈发的感觉胸中很堵。其实大家都知道,宝义是不识数的,况且他的羊也绝对养不到一百只。我匆匆走开了。
一个月后我再回家时,路过村南头的坟地,一个簇新的坟头直直的扎着我的双眼,一刹那间空气仿佛变得凝重起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家我就听说,秦大伯死了!他用一种农村特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喝烈性农药。秦收闻讯赶到后,扫了秦大伯一眼,接着转身吩咐几个小辈,准备后事吧。秦大伯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血红的存折,上面有他一生的血汗和宝义娘的丧葬费,七万整,“兄,兄弟,宝义……”秦收一见存折,眼中顿时大放光芒,伸手便去拽,拽了两下,没拽动,顿了一下,说:“哥,你放心去吧,宝义我当亲儿子养着,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饿着!”说完劈手把存折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秦大伯大叫一声“宝义”便咽了气,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死死地盯着秦收。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三,我放了寒假,见宝义比先前胖了一些,而羊只剩了一只,一只快要分娩的母羊。宝义在院中的大草垛上钻了个洞,住在里面,和硕果仅存的那只羊相依为命。村里人喜欢在腊月和正月办喜事,照风俗,谁家办喜事都要架上大锅,请乡亲们敞开吃三日。期间有几次我看见了宝义,他依旧端着一碗猪肉炖粉条,吃得香甜,脸上还挂着微笑。从他那享受的表情上,我知道宝义为什么长胖了。不知何故,我却如何也吃不下,仿佛有块巨石堵在胃里。我放下筷子,默默地祝福宝义过个好年,过了年,他该十九岁了。
照风俗,年三十要早起上坟祭拜祖先,我也随父亲去祭拜曾祖父。上坟的人很多,几乎每个坟头前都有或多或少的一堆纸灰,而秦大伯的坟前,却空空如也。我有些难过,便从给曾祖父的纸钱中,拿了一些,在他坟前化了。
回来时过宝义家,听见宝义在嘶哑地哭,于是停了下来。本家的一个奶奶与宝义家住得近,见他可怜,就问:“宝义,怎么了?”宝义边哭边说:“羊死了,宝义没……没羊了,爹——”老太太可是心善的人,又问:“吃饭了吗?”宝义摇头,哭得愈发厉害了。老太太到底是心善,转身回家,不多时端了一大碗饺子出来让宝义吃。这在村里人看来是犯忌讳的,年三十,只许进,不许出。他看着宝义,眼圈红红的说:“多好的孩子,可怜呀,年三十连碗饺子都吃不上……”宝义吃得香甜,旁边躺着那只难产而死的羊,它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得,死死地盯着天。
不知是不是受了宝义的影响,一连几天我心情都很沉重,故而埋首书斋,两耳不敢闻窗外事,况且快高考了。初三去姥姥家,碰巧看见秦收在教小孙子背祖训,“人者,仁为本也。”小孙子刚咿呀学语,勉强能含糊不清的发出一个“仁”的音,秦收满意的笑了,笑得像朵花似的。从小教孩子仁义道德,真好!
初四凌晨听到报丧用的炮声,谁过世了?我早早的爬了起来,一出门,拐个弯,却见宝义家那硕果仅存的门座上,赫然挂着白幡!
听老人们说,宝义昨晚整个人被车撞飞了几十米,肇事者逃逸,幸亏好心的司机拨了120,这才送进了县医院。
秦收接到通知,总算来了。医生说:“有的救,但要花五六万,您看……”秦收一跃而起,大喝:“我家家徒四壁,哪来的钱?没钱!我们回家!回家治……”半路上,一直昏迷的宝义突然醒了过来,傻子是不知道疼的,他只是睁着大大的圆圆的眼,死死地盯着秦收。忽然,大喊一声:“爹——”,然后就去了。
学校通知,初六开学。我打点好行装,殷切的盼望着开学。
终于,车子动了,我要回学校!走了一会儿车停了,原来乡政府旁边开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宠物医院,秦收开的!劈里啪啦的鞭炮一响,地上就落满了一层红。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端着猪肉炖粉条欢快的吃着。爸说去道个喜,否则不合礼数。我用尽力气摇紧了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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